事件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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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1-09-30 / 10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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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篇 神弃之地

第一章:离歌

流浪歌手坐在这个路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刚开始的日子总是会有以前玩乐队认识的朋友来捧场,扔几张红色的纸币在他的吉他盒子里,等他唱累了大家一起去找个烧烤摊喝到烂醉。

现在那种事太少了,其实能说是没有,大家都有了自己的事业要忙,有孩子和妻子要照顾,谁会老惦记着他这个会弹吉他的乞丐呢?歌手总是悲哀地想,想自己是不是应该结束这操蛋的流浪生活了,厚着脸皮去找要一份稳定的工作,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他的心里挣扎着,连累吉他弹奏的和弦都有点凌乱。

脚步声在耳边响起,黑色马丁靴踩过积水的地面,一张许久未见过的红色纸币落在了吉他盒子里,像秋天里脱落的枫叶一样写意。

男人的弹奏戛然而止,这个忽然出现的路人身材高挑,黑红色的长发一直垂到腰线,手上的那把黑伞遮住了她的脸,依稀可见纤细的下巴,还有耳垂上吊着的黑色十字架挂坠。流浪歌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个惹眼的客人之后,对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我喜欢在夜雨天听人唱歌,先生,能来首《加州旅馆》吗?”

“好啊。”歌手垂着脑袋,检查琴弦的音色,答应了观众的要求。

出于礼貌,女孩说话时把遮住视线的伞拿高了点,她戴着暗红色的美瞳,像个随时会冒火的枪口,盯久了会有种目视枪口的错乱感,流浪歌手和她对视一眼过后就没有再抬头。

深呼吸调整气息,男人省略了漫长的前奏,手指轻挑吉他的尼龙弦演奏起了这首经典曲目。

“On a dark desert high way cool wind in my hair.(在漆黑的荒漠公路上,凉风吹散我的头发)”

“Warm smell of colitis rising up through the air(科斯塔斯炙热的气息,在空气中袅袅上升)”

“Up ahead in the distance I saw a shimmering light(我极目远眺,看见灯影摇曳)”

“My head grew heavy and my sight grew dim(我的头脑昏沉,我的视线模糊)”

“I had to stop for the night(我要在这个夜晚寻找到一个藏身之处)”

男人忘情地唱着,苍凉的嗓音被这场夜雨打湿,和雨滴一同坠在地上,行人们踩着歌声在道路上走远,积水中倒映出路灯的光芒,几次变换之后,男人用漂亮的独奏结尾,或许是很久没有这么尽兴地唱过歌,他大口地喘着气,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水。

女孩的脸又被黑伞遮了起来,薄薄的唇上涂着蜜桃色的唇彩,男人不甘心地叹了口气,可惜以前工作过的酒吧倒闭了,要是还在招揽客人的话,说不定会出现几个驻足观看的路人。

“这是1994的演出版本,我还是更喜欢77年更摇滚的风格。”流量歌手注视着这位客人的嘴唇一开一合,对于这种评价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了劣质的打火机和真龙牌香烟。“你需要更好的乐器,就像优秀的武士配得上一把好刀。”说完她指着歌手的老木吉他,又从普拉达的手提袋里夹出一叠纸币扔进盒子里,好似让她的手抓住钱和娃娃机的爪子抓住娃娃一样困难。

被雨水沾湿的打火机丧失了工作能力,一直打不着火,歌手本来想把它狠狠地摔进水里以解气,但又想自己已经金钗换酒,指不定哪天连个塑料的打火机都买不起,于是又可怜巴巴地塞回了口袋里,期待它有一日还能再为自己点火。

“嘿,姑娘,”为了逃避尴尬,他觉得自己得找个话题,“啰嗦一句,现在这年头带这么多钞票走的人可不多,特别是你这种…嗯…时髦的姑娘。”

“我喜欢用现金,这样钱花起来才有实感,结果好几家逛过的店铺都拒收。”女孩说。

“这样啊。”男人着实有些惊讶,“拒收人民币可是犯法的。”他干巴巴地说。

“算啦,这些钱反正不需要陪着我,就随便帮它们找个归宿。”女孩无聊地刮起了自己的美甲,带白色亮片的公主风,确实不是很符合她的审美。“这些钱够你换把电吉他,凭这么好的本事,你不如去酒吧当个驻唱。”

驻唱这个词勾起了男人不好的回忆,年轻时的疯狂,父母愁苦的脸,一张苍白的病床,疲惫感好像藏进了雨里,一点点地淋在他的身上。他费了好大劲才掩饰住这种痛苦,在脸上扯出一个笑容,样子好似玩具店里空洞的木偶。

“我觉得没这个必要。”他说。

两个人都沉默了,街道上的夜色愈来愈浓,像是纯色的绸缎慢慢被墨润湿。

“你看上去压根不在乎这些钱。”女孩先开了口。

也许我什么都不在乎,男人心里想着,嘴上却不动。

“前两天,你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也是这样聊着天,”女孩撑着伞蹲在屋檐下,“然后你杀了他,拿走了他的吉他。”

男人停下拨弄吉他的手,终于抬起了头,这一次他不再害怕那双眼睛。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你说我难道装得很像吗?除了你没人知道前些日子坐在这里的男人已经换了一张脸,还是说我们都好比路边的一条狗,只要穿着相同颜色的皮毛就看不出差别。”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悲伤。

“你歌唱得很不错,真心的。”女孩伸出手去接从伞沿落下的雨滴。

“谢谢。”歌手想,如果还是学生的时候有个女孩对他这么说,他会快乐多久呢?也许好几天,也许好多年,也许不会,反正没有一个女孩能看着他走到今天。

每次想起从前的事,男人就渴望抽一支烟,但这次他忍住了。

“能听听我的故事吗?”他胸口仿佛堵着东西,忍不住想倾吐,所以决定向女孩求助。

“好啊,但恐怕不怎么有趣。”女孩说。

“这样啊…”男人讨厌这种语气,这些钱罐子里泡大的家伙总是这样,恨不得用鼻子说话,他可不会在脸上有任何表现,只是底下头去。

“我出生的村子就在这座小城的北边,读高中的时候我才离开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男人轻声说着往事,模样好像在颂唱一首诗,“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村里唯一一个,我去了郑州,是个大城市。”

“可是日子没有变得好过,我是个乡巴佬,无论怎么努力也合不了群,毕业之后也没什么留恋,我逃走了,决定回到故乡。”

“这片土地还是那样,村子里见不到年轻的男人,就像以前见不到大学生一样,而我是唯一一个既是前者又是后者的蠢货,于是所有人都对我很挑剔,用带刺的眼光对着我,老板是,相亲对象是,最后连父母也是。”男人忽然大声咆哮起来,眼睛像一头要噬人的野兽,“所以我诅咒你们,也诅咒这个带给我不幸的地方!”

男人攥紧拳头,像是要把指骨捏碎一样,但一下子又平静下来,继续说起往事。

“十年过去了,生活没有给我补偿,反而用一张化验单杀死了我的人生,我患上了肺癌,然后在三个月前,我切除了右肺,躺在病床上,父母把我留在病床上等着我烂掉,我很平静,但夜不能寐,因为心里总像有团火在烧。”

“这团火支撑着我,好比维持我生命的燃料,我不吃不喝却苟延残喘了一个月,我的身体不正常,而我的父亲目睹了这一切,他怕了,大声咒骂着我,说我是降临在这个家里的魔障,接着..."男人的脸色又开始扭曲,“他拿刀刺进了我的胸口,决定杀死我。”

“我看着他的脸,身体感受不到痛苦,只有憎恨,憎恨吞掉了我的大脑,然后眼前一黑,”男人笑了笑,“再醒来时,他们就都死了。”

“我从未信过牛鬼蛇神,还有稀奇古怪的宗教,觉得没有任何东西能拯救我的人生了。”他一下扯掉了条纹衬衫的五个纽扣,露出干枯的躯体,犹如在水里泡了许久的尸骨。

“可是奇迹发生了,我的肺居然完整如初地长了出来,”他一下子变了脸,一副夹杂着兴奋、恐惧又难以置信的表情,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不!比以前更好,像枯木生了新的枝叶,比以前还要茂盛得多。”他猛地吸气,瘪瘦的胸腔高高隆起。

“我的人生折磨了我数十年,终于在那一刻补偿了我。”男人握拳,到现在他还能回想起自己身体里忽然流淌着的海潮般的力量,“嘲笑我的同乡、鄙弃我的臭女人、压榨我的老板,他们一个都没跑掉。”

他咧开嘴笑,那张脸好像伊甸园里看着夏娃吃下苹果的毒蛇,曾经的男人死了,一个陌生的魔鬼在他的身体里重生。

“你说命运可不可气?我从前想努力生活,温顺得像头绵羊,所以被人践踏,我现在是头吃人的狼,所以警察什么的再也阻止不了我。”

女孩悬在伞沿下的手掌聚了一捧水,听到这里,她一甩手腕,积蓄的雨水变成无数滴洒进雨里。

“命运是无常的东西,它喜欢玩弄人心。”女孩回应了男人的话,

男人沉默地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那双眼睛里藏着某种和他同样的东西。

“我用马格南一枪打爆了我养父的头,那年我12岁,但那时我就知道,人无论再进化多少个千年,到底还是嗜血的动物。”女孩站起来,和男人并肩而立,剑拔弩张的空气里,谁也没有先动。

男人望着她的脸,那种美现在如刀剑般锋锐,只感到浑身一阵酥麻,他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仿佛死刑犯正面对行刑的枪口忏悔,枪响却发现打错了地方。

“这样的罪人,临死之前不会想着谋生,而是想方设法去咬上最后一口。”

“换作是从前的我,真该想方设法找你喝上一杯。”这句话的结尾带着赫赫的风声,内心的动摇最后还是化为了冲动。

重获新生之后,他还是头一次胆怯,觉得那个懦弱的自己仿佛又在拼命往他脑子里挤。

男人干瘦如柴的躯体居然有着神工鬼力般的速度,他原地起跳,身体在空中划出了圆满的弧线,整个人扭转过来,像是倒挂在屋顶的蝙蝠俯冲向他的猎物。

在一秒钟之内,地面和墙壁一齐轰鸣,屋檐上灰尘和碎石抖落,整个年迈的建筑物都在消化着这场震动,好似行将就木的老人犯了一次剧烈的胃病。

男人在尘埃中回过头,他那双已经形同利爪的手掌没有得到想要的触感。

“我想到一个问题,”少女轻盈地走在雨中,男人的背后,也就是女孩刚刚站立的位置,一把黑伞刚好飘摇着落在地面,“单凭你一个从前的社畜是怎么把每一个现场都处理得不留丝毫痕迹的,碎尸、抛尸、还是打进施工地的水泥桩子里?警方居然抓不住你的蛛丝马迹。”

男人默默地回头,刚才那次突击已如搏兔之鹘,可他连女孩的动作都没有看见。

“我吃掉了,”男人露出一个微笑,远比先前所做的更富有生机,“说实话,味道不怎么鲜美。”

说话的同时他下肢骤然发力,身体半矮背部高高拱起,像捕鼠之猫般撞开雨幕,逼近了女孩。

少女如墨的发散开,发梢的红摆出了一个弧,看上去好像倒悬的折扇。她在暴雨中迈步,仿佛面前只有空无一物,但男人的影子却在她清澈的瞳里愈来愈大。

预料之内的碰撞没有发生,男人眼前的女孩忽然倒转了,接着世界也跟着倒转了,男人仰面倒在地上,胸口多了一个焦黑的洞,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一块块同样焦黑的内脏碎片,但一滴血都没有从他的嘴里出现,好像身体里早没有流动的血液了一样,更奇异的是,胸口处的创伤正在以惊人的态势愈合,好像无形的针线在缝制裂开的绸布。

“我也想到一个问题,”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逐渐完好如初的身体,但里面却挤不出一丝力量,“在你身上又发生了怎样的奇迹?”

男人抬起脖子,眼睛离不开那个女孩,雨滴打在她明晰的锁骨上,居然通通变成了淡白色的蒸汽。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女孩当着男人的面选择了接听。

“五分钟之内离开现场,被别人撞见又是一桩麻烦事,小姐。”电话里的男声简单明了。

垂死的男人听到这句话,才发觉方才还行人匆匆的道路上不知何时冰清水冷,也好,可以安静地去死了。

“好了,现在你知道我比较赶时间。”女孩挂断电话,浑身冒着白色的雾气,靠近的雨滴都在接触到她身体的一瞬间蒸发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呈暗红色,像是刚刚蔓过野火的荒原。

男人想要坐起来,那把黑伞却波谲云诡般飞舞起来,打着转掉进女孩手里,接着被收拢起来,一下插在了他的心口。男人被贯在地上,周围的积水如同浇在桑拿房里的火山石上般化成了水蒸气,他感觉他的血液已经被蒸干了,曾经肺部被切除的那种无力感和痛苦又被灌进了他的脑海里。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男人的嗓音让人联想到一口枯竭的井。

“因为能闻到你骨子里散发的血味,所以我总能找到你这种人。”女孩对男人耳语,接着发力抽出了黑伞,光听声音像是从石头里抽出了一把宝剑,“交代遗言吧,看在聊得还算投机。”

“你这副居高临下的样子,真像个臭法官。”他感到生命力正在流逝,那无往不利的奇迹终于背弃了他,“不公平啊明明和我是同一类人。”

“世界是不公平的,你早就明白这件事了不是吗?”女孩喘了口气,身上那层神秘的纱帐就消失了,雨声将她霎时间打湿了大半,淡色的连衣裙下能看见皮肤的颜色。她撑开伞,蹲在趟倒的男人身边,“人生下来就在和这种不公对抗。”

男人转过头来,他的脸正在慢慢干瘪下去,像包着皮的骷髅,“所以要拿我这种可怜虫当垫脚石?”

“是的,你的抗争已经结束了,而我的抗争还在继续。”女孩甩了甩湿透的头发。

“我也不想杀人的,现在想来我其实应该去死,”听说每个人临死前都喜欢忏悔,可男人不相信自己的表演天赋,“狗屁!好不容易有了双翅膀,哪只鸟不想飞呢?”男人不甘心,觉得自己心里的火还会再烧起来,他的嘴巴还在动,但声音越来越弱了。

“其实你刚才应该用‘我们’这个词才对。”女孩低声说。

男人没搞懂女孩的脑回路,他的颅腔里没有血了,刚刚只是那股神秘的力量在支撑他对话而已,“不要把我刻在耻辱柱上,我对我的人生...也许没有什么遗憾。”男人闭上了眼睛,整个人慢慢掉进了黑暗里。

“明白了。”女孩抬起头。

谢谢…男人已经失去了生理迹象,他死了,他临死之前没有力气把这句话说出口。

他的眼眶深深凹陷,像一具脂肪风干在骨头上的骷髅,脸上凝固的表情让她想到了一簇熄灭的篝火,她取下左耳垂的十字吊坠,放在了他的胸口。

“现在,灼烧你内心的火,应该熄灭了。”女孩转身,消失在夜雨中。

街道恢复了热闹,为了工作日而忙碌的人们重新走在这条道路上。

少女坐在迈凯伦Coupe的驾驶位上,拿着iPad敲敲点点,这辆套上车牌的跑车市值接近500万,放在魔都和北京都是一等一的抢手货,在这个小城市里,没有人会敢去挑战这个由金钱和地位组成的怪物,周围的停车位都是空空荡荡的。

“金,你相信那个人说的故事吗?”副驾驶上,打扮得十分正式的中年人问,是刚刚出现在电话里的声音。

“他自己或许是相信的吧,”女孩把iPad递给对方,望着车窗外的阑珊灯火,“我常常想人的回忆是靠不住的东西,因为人总是去相信他希望别人相信的事,哪怕是他自己编织的梦,那你怎么想呢?”

“至少他大学光顾着玩乐队,导致不能正常毕业,抽烟酗酒染上肺癌这些都是事实,他嘴里说的种种不公,或许都是无能的借口吧。”

“搞不懂以前的老家伙是怎么选人的。”女孩露出鄙夷的神色,“怎么检测对象一个个都这么无能?”

“总之,我们回收了编号956的血样。”中年人看了一眼自己膝上放着的铝制手提箱,又把目光放回到刚刚接手的iPad上,“还是头一次遇见两个检测对象出现在同一片地区的,按道理他们早该相互吸引了。”不久后他又指着平板电脑上的地图说。

“也好,我可不想再跑去毛里求斯或者西伯利亚那种地方了,买不到爱喝的浓缩咖啡,”女孩又从中年人手里拿回了iPad,“编号538,和编号537是孪生子,那他们为什么没有在同一个地方生活,难道是被不同的家庭收养了?”

中年人摇头,表示自己不知情,但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转头看向车窗外,穿着制服的警察坐在路墩边,脸上写着难以置信。

“赵警官,现在相信我说的话了?这是超自然事件。”中年人刚刚和他一起目睹了事件的整个过程。

“我...我估计要先回家缓一下。”警官还处于极度的震惊中,毕竟十几年刑侦生涯建立的世界观就这么被击碎了。

“如果有困惑的事情可以随时通知我的。”中年人和他道别。

“之前那位调查员的失踪...也许能在下一个对象身上找到答案?”警官走远后,女孩接着说。

“或许吧,你似乎很在意。”

“毕竟我不认为他可能在这些货色手里死掉。”她拍了拍方向盘,“一定有什么我们不了解的内幕。”

“这个男人行为极端,但心智正常,只是在长久的自卑感和力量带来的诱惑下偏离了轨道,这是你第一次面对开始失控的对象,之后的日子里,如果你有机会的话,也许能目睹真正的野兽是什么样子。”

“那我拭目以待咯。”女孩轻轻一笑,好像要在这个季节唤起春雨。

引擎发动,迈凯伦Coupe犹如离弦之箭,街道上回荡着沉闷的爆震声。

“We are programmed to receive.(我们常受诱惑)“

“You can checkout any time you lik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你可以随时结束,但永远无法摆脱)”

黑暗的荒野公路,好像又响起了谁人的歌声。

第二章:龙蛇影外

雨,铺天盖地的雨。

少年跑在齐膝深的海水里,很难形容他现在的处境,就好比恐怖片的主角在漆黑的走廊里迷失了方向,漫无目的地碰壁,接着转头就会撞见鬼一样。

他听着海浪声,以往静谧和谐的海面现在犹如一口巨大的锅里沸腾的热水。

空气里充斥着不安,他停下自己的脚步,有什么东西游离在这看不清前路的暴雨里,那东西仿佛带着巨大的恐惧,连海水和风都在诉说着它们的害怕。

少年不是因为恐惧而停下,他听见背后传来了呼吸,把浩大的风雨声都给盖住,他忽然感到自己有股不明不白的情绪,像一颗弹球在他的胸腔里跳来跳去,让人痒痒。

那是孤独,整个世界里,只有他和他身后的怪物。

他没有胆怯,他转过头去,目光越过自己的身后,只在白茫茫的雨点里瞥见了一个怪异的影子,影子无声地咆哮,眼睛里泛出森冷的光。

像是两个长久的宿敌在对峙。

少年无解望着它,在那双毫无情感的野兽之瞳里,他发现倒映其中的不是他自己的脸。

陌生的面孔惊动了他的思绪,同朦胧的雨幕隔开,少年的意识飞速远去,只留下怪异的影子和冰冷狂躁的海。

叶宁睁开眼睛,又立刻闭上了。

窗明几净的教室内,熹微的光被摇曳的窗帘打碎,泼洒进来,微微刺眼。他被一阵骚动声吵醒,彻底打消了再睡下去的念头。

下一秒,他和讲台上的老师同时抬头。

“哦,叶宁看来对这个问题有研究?”带着茶色镜框的地中海露出一个欣慰的表情,这个学生的成绩放在学校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奥林匹克生物学科的竞赛已经内定有他的名字了。

我是不是做了个梦?叶宁同学大有一种从异世界穿越回来的错觉,老师的这句话在他昏沉的脑袋忽然起了悬梁刺股的效果。

“我想想…”他下意识站起来,几乎所有同学都能清楚地看到他上课睡觉时脸上留下的红印,周围开始有人发出压抑的低笑声,好在地中海眼睛有问题,到了哪怕戴眼镜也弥补不了的程度,压根没觉得叶宁有什么异状。传言说是他以前做了个失败的纠正手术导致的。

黑板上没有什么复杂的板书,这节课讲解昨晚的课堂作业,神经元结构的认识,或许是讲得太快的缘故,地中海老师在上节课最后的几分钟里留下了课外讨论的内容——镜像神经元,这种拓展知识只是拿来培养学生兴趣的,考试压根不沾边,平时也不会真有几个人会去看,他之所以问问叶宁是因为他中意这个学生。

“镜像神经元系统主要是在人类的模仿性学习过程中起作用,凭借这个系统来理解别人的意图和与人交流,以及实现情景再现,同时也会帮助我们认知自己、评判自己。”叶宁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昨晚睡前心血来潮读了一位意大利记者与里佐拉蒂的访谈录,后者正是镜像神经元的发现者。

“最初这种特殊神经元是从猴子的大脑里发现的,里佐拉蒂在1998年底发现人脑中同样具有镜像神经元,绝大部分都分布在大脑的布洛卡区,”他接着提到,“有学者提出精神分裂患者的镜像神经系统可能受到损害,以至于不能识别自己的动作和语言。这些患者把自己说出的话当作另一个人说出的,从而产生幻听。同样自闭症患者大脑皮层中的布洛卡区也比其他人要薄得多,以上是我对这种特殊神经元的基本了解。”

地中海愣了两秒,不知道谁带头鼓起掌来,接着越来越多的学生反应过来,掌声一时间如浪潮般,盖过了尖锐的下课铃声。

“叶宁说得不错,这种神经元在人精神层面的地位堪比DNA在生物层面的地位,是人类互相理解的基础。”地中海推推眼镜,把收拾好的公文包夹杂腋下,“不过,镜像神经元赋予的共情能力也不全是好处。”

“因为那意味着,你要直面他人的恶意,对社会和每个人类的恶意。”这句话忽然出现在叶宁的脑海里,可听上去又好像如此遥远,仿佛隔着无垠的海。

叶宁捂着额头,昏沉的感觉还在脑子里时断时续,他觉得心里空落落,好像孩子被没收了心爱的玩具。

2015年,6月22日,夏至。

走出校门的叶宁背着书包,骑上了自己的电动车,发觉如今的天气是一年比一年要热了。

原本驶出校区后就是一条笔直的林荫道,两旁郁郁葱葱的香樟树能把烈阳化为叶片间细碎的光点,是夏日里难得的好去处,叶宁从小学部一直读到高一,每天都在这条路上来回往复,鲜少离开这座县城,十几年了都是几栋不变样的建筑,几张不可能陌生的脸,几家除了价格上涨其他永远不变的小店。

直到一年前,名为“发展”的魔咒出现在这片沿海的土地上,轰隆隆的施工现场像外来物种一样入侵着他们的生活,开始有许多牛高马大,一身体毛的外国人戴着安全帽在那里指指点点,晚上成群结队的出现在商业街区,动不动就与本地人冲突。后来一切就变了,住宅楼越建越多,遮住了眺望海面的视线,学校转来了许多外地人,都是那些工程师的子女,穿着名牌货用着高档手机,聚在一起聊些网上时髦的话题,而叶宁呢,以前常常和同学连座一排的黑网吧都被取缔了,新建的网吧装修精美,前台的姑娘人美声甜,机器也是一顶一的行货,玩英雄联盟可以享受特权皮肤,可一个小时却要在你的账户掏走将近十块钱,这些美好就忽然间在眼前破灭了。

现在,这条每天的必经之路也因为要扩建车道而被钢铁的洪流所冲倒。

人其实很讨厌改变,谁也不喜欢陌生的东西,何况自己非常熟悉的事物变得陌生。

终于从小路绕到了改建完成的街道上,腰间的刺痛愈来愈强烈了,他在生物课下课之后就请了病假,出教室门的速度比那个憋了一节课尿的胖子还快几步。

一路上看见的店铺大多都变了样,好几家都是见证他们这代人长大的老字号了。沧海换桑田,冬去春又来,不到两个星期就是暑假,过完叶宁就要踏入高中二年级,年满16岁。

他是个孤儿,父母在出生后不久就离奇失踪了,五年之后才被公安局判定为死亡,叶宁从小在孤儿院长大,靠着院里员工的争取,终于在保险公司手里拿到一笔不多的理赔款,只可惜度过了九年义务教育之后,如今这笔钱早就吃干抹净了。

为了生存,叶宁不得不运用他的才能,在网吧通宵帮网友的游戏账号上分,或者肝一些游戏的活动素材。靠着非法打工的机会,叶宁终于在补交了学费之余还攒了小小一笔存款,作为代价,他怀疑自己因为长久在电脑屏幕前的不良坐姿而得了脊柱侧弯。

为了解决这个影响到生计的毛病,叶宁决定牺牲他刚存下不久的钱去医院问个诊断。

上午的中医院格外忙碌,赶早挂号的病人和家属挤满了大厅,得益于网上挂号的便利,叶宁快步穿越人群,不去看他们愁眉苦脸的表情。

在所有公共场所中,叶宁最讨厌教室,其次是医院。

倒不是说他讨厌消毒水的味道,也没有过任何不好的伤病回忆,他只是单纯不喜欢这里的氛围,森冷的值班窗口,病人颤抖的身体,家属晦暗的脸,连肉眼看不见的空气都在倾诉着…悲伤,好像在这里,幸福是不允许存在的,如果有,那也是幸福的泪水。

他讨厌看见悲伤,看见这东西让会他觉得自己无能。

站在电梯里,叶宁对着镜子调整表情,想让自己显得更阳光一点,好让医生不会同上次那样,面诊时把他的感冒想象成了癌症一般的大病,只可惜那双阴郁的眼睛和乱糟糟的刘海破坏了他的企图。

来到十层的骨科诊室,推开门,脊柱外科医生正穿着白大褂,匆忙地要往外赶,停下来看了叶宁两眼,“你就是约在十点的病人吧?出了点问题,医院正在召集我们过去,你先去拍一个X光片。”

叶宁在网上读过相关评论,说这医生不怎么客气,没料到如此不客气,本来他还琢磨着交待一下病情呢,一进门就把他刚想好的措辞憋回了肚子里。

“你有什么问题?”

“我…”叶宁想说他是腰子有点问题。

“没问题的话就去拍张片子,叫实习医生带你,”这位医科大学的教授指着角落里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孩,“小周!”

办公卓上的座机响了,医生转身接起来,“马上就到!把脑科的那几个家伙都叫过来,病人精神肯定有问题!”

主治医生脸色阴沉地挂了电话,看也没看叶宁一眼就风急火燎地出了门。

叶宁说不上尴尬还是羞耻,苦笑着看向走来的实习生,那人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带领他走去了隔壁的放射科科室。

“老师就是那样子,脾气比较急躁,但是专业能力在省内都数得上号。”看样子是他的学生,熟练地打开X光机,和叶宁解释情况。

“医院出什么事了吗?”叶宁脱下鞋子站到规定的平台上问道。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今天凌晨送来了一个很奇怪的病人,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是什么病因,院长召集了所有的教授去讨论。”实习生按下开关,机器续续地运转起来,叶宁目视前方,双臂下垂,X光在悄无声息中穿透他的骨骼和身体组织。

很奇怪的病么…在半个小时的等待时间里,叶宁一直在和实习医生谈论这个话题。

“现代医学不能解释的症状其实很多,比如莫基隆斯症,到现在人们还在争辩是寄生虫病还是外星病毒带来的影响,”叶宁从柜子里摸了一瓶医用酒精喷雾,清洗自己脏兮兮的镜片,“说起来,这怪病有没有可能也是病毒引起的?”

“我觉得是有可能,但我才疏学浅,话就只敢说到这个地步了。”实习医生笑了笑,面前的高中生似乎对现代医学十分好奇,“但做不到分离病毒,也没有特效药,目前只能单纯维持病人的生命,我记得老师走之前是这么认为的。”

“依靠病人自身的免疫系统来杀死病毒,这是基本原理。”叶宁一副背课文的派头。

“你大学准备读医学吗?”实习的大学生用一种过来人的眼光注视对方。

“我目前最感兴趣的是心理学。”叶宁肯定地回答。

“哦?”

“我觉得人的精神要比人的身体更加复杂,这让我更加神往。”与其说叶宁对现代医学好奇,倒不如说是对医学之外的未知领域感到好奇。“不过我应该不会读心理学。”

“理解,现在家里没几个钱还真不敢挑战心理医生这个职业。”

“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那里有很多小孩从小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毛病,院里需要一个可以帮忙的医生。”实习生没多说什么,只是拍掌,算是无声的鼓励。

随后影像科医生把阅片报告拿了过来,实习生说叶宁的脊柱侧弯不是很明显,可以采取缓和的治疗方法,自己做一些辅佐治疗的纠正操或者姿式训练,说白了就是叶宁缺乏运动才导致腰疼。

“少玩点电脑,然后多运动就行了。”实习医生同叶宁告别,望着那个浑不在意的背影就知道自己说了句别人听不进去的废话。

事实确实是如此,只要不是需要到开刀做手术的程度,叶宁觉得其他都是小毛病。

“既然没什么问题,晚上还是回学校自习吧,”叶宁一面朝电梯走去,一面在心里盘算着,“实在是不想再挨那个老妖婆的骂了。”老妖婆是他目前的班主任,之前那个和蔼的老头在去年中秋忽然就因病退休了,叶宁好不容易攒钱买来的月饼还没等中秋节,只好先进了自己肚子。结果到了日子,大部分人,要么学生,要么家长,私底下没少送礼给新来的班主任,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女人。唯独剩下叶宁和几个不在意的刺头少了这个免死牌,叶宁又是班上成绩数一数二的人,于是反而成了头号受打击的目标,没少挨她的白眼。

这时刚好到中午的饭点,医院里的人少了许多,叶宁所在的楼层冷冷清清的,就他一个人站在主电梯口等待。

叶宁额头上的血管这时在跳,他记得书上说过叫做软组织的肌束颤动,说白了就和血管没什么关系,是它旁边的肌肉在跳动,有时候也是人的自我感觉,是正常的生理现象。

但不知为何,他感到强烈的不安,脚趾头都在下意识地发力蜷缩。

数字跳转到“13”,有些年头的不锈钢门在一阵夸张的机括摩擦声中徐徐洞开。

叶宁有个习惯,每次独自进出电梯之前都要在门前站上一两秒,确定这是货真价实的电梯后才会站上去。这是一场事故带来的后遗症,当年小学时代的他很喜欢和同伴一起坐电梯玩,直到有一次电梯出了故障,没有停在正确的位置,有个小孩子伸脚踏出去摔死在了电梯井里。这之后很久,叶宁都不敢坐电梯了,直到慢慢长大后稍微克服了心理障碍,只是有了这个改不掉的习惯。

而没有人知道的是,这个习惯在今天救了他一命。

一股热风迎面而来,尖锐刺耳的刮擦声响彻在脚底,整栋大楼像个饱受严寒的孩子一样打颤。

叶宁被这股热风扑倒,跌坐在地,接着一声沉闷的轰鸣从地面传来,震得他胸口发闷,心脏突突直跳,像是要跳出胸膛。

他舔舔嘴唇,站起身来大着胆子向里面望去,一口黑黝黝的深井里,受损的电路时不时迸出灿金色的火花,电梯从十三楼坠落了…如果他踏出了那一步,是掉进井里摔死还是被电梯砸死?他不敢想了。

忽然,叶宁擦了擦眼睛,发现塌陷下去的电梯上,有着一个女生的背影。

他生怕自己看错了,又狠狠地眨了几下眼睛,背影并没有消失,仍然看到她在井底逗留。

两分钟后,叶宁气喘吁吁地从消防楼梯里走出来,这才发现女生已经消失不见了。

窗外的警笛声越来越多,警察在医院大门前架设了长长的封锁带,想要出去的患者和家属都被集中到了大厅里进行安抚,不断有伤者被台上担架从楼梯口送往楼上的手术室。

“又坠梯了,这年头建筑公司赚的钱都喂狗去了吗?希望里面没人吧,看着架势死定了。”

“警察同志你得找出凶手啊!老汉我头差点都给它震掉了!”

“我就来拔个牙,怎么碰上这种倒霉事...”

周围抱怨的声音和激动的叫喊不绝于耳,还有婴儿的啼哭和妇童的抽泣,显然大家被吓得不轻,叶宁胸口的痛感也久久未能平息。

这时叶宁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音色。

“警官,我们有一位病人不见了!”那位脊柱外科的教授对负责的民警解释情况,“他得了一种很奇特的病,而且精神也有毛病,我们正在会议上讨论他的情况,听见icu病房里传来尖叫声,还没等我们跑出去,”教授难掩诧异地指向了电梯,“就有人说出事了,所有科室的医生护士都没有看住那个病人。”

听见教授描述的症状,叶宁想起来他刚刚和实习医生讨论过的话题,愣了两秒之后,他转身跑向了消防楼梯的深处,那里的后门能直接进入住院部的地下停车场,警察应该还没有封锁那里。

他预感到自己不能待在这里,他知道教授为什么着急那个送来不久的病人,那种病很有可能是由未知的病毒引起的,就像莫基隆斯症,而所有病毒导致的疾病最大的特点莫过于…传染性。

第三章:往日不再

走出医院,骑着电驴闯过好几条车辆冷清的马路,穿行在午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拥挤和嘈杂给了叶宁一种久违的安全感,胸口的不适才终于消退。

一想到刚刚与死神擦肩的画面,他就不免一阵后怕,要是自己真死在那口电梯井里,也没有多少人会真为他伤心难过吧?反正他是个孤儿,别的孩子在学校自习的日子里他也得去打工挣自己该交的学费,班上不少人因为这个看不起他,可偏偏叶宁脑子不笨,成绩一直是年级前列,所有他暗地里也看不起学校里那些家境阔绰的纨绔子弟,根本是拿最好的柴火烧自来水,烧出来也是白开水,浪费资源。

他觉得自己像酒,被埋在阴暗的生活底层发酵,直到某天那股醇香能渗到地面上去,被其他人看见。

对未来的思考被胃部传来的灼热感化为了泡影,他知道这是没有食物混入胃液里,直接进入十二指肠的胃液会刺激到溃疡的创面。

他停在街道上,想在附近找个便宜的小饭馆,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经过了好长一段路程,数不清的巷子口像是主干道伸出去的根须,在某一支根须里,藏着这座城市唯一还有人惦记他的地方。

“哟,叶宁回来了啊,”张妈回头打量了一眼瘦瘦高高的高中生一眼,加速了手上洗碗的功夫,“这次像是早了些似的,期末考试提前了吗?”

张妈今年四十多岁,年纪刚好够当叶宁的妈妈,她是孤儿院里的老人了,年轻时那会儿前丢了孩子,把家里都找垮了也没有孩子的消息,心灰意冷之下离了婚到孤儿院里来给孩子当保姆,院长包她吃住,每月另外给三百块钱零花,这一干就是十多年的时间了,算是看着叶宁长大的。

叶宁入院那会儿孩子很少,算上他就三个同龄人,一个男孩得了白血病去世了,另外一个女孩长得好看,被上海来的一对新婚夫妇领养了,叶宁没人陪,就只能天天黏着张妈,张妈也把他当亲儿子看,两个人的关系就愈发亲密了。

“刚好有空,就顺路来看看你。”他也不嫌弃张妈一身做饭时留下的汗味,从身后给了她一个拥抱,叶宁和她约定好每个学期考完期末就回来孤儿院里帮几天忙,自从本地开始搞建设,很多外来务工的父母没时间照顾孩子,就想把孩子托管到这儿,本来院长是拒绝的,结果张妈一口答应下来,想趁机会多赚钱,好给叶宁凑大学的学费,代价就是这几年孤儿院的活儿越来越忙,害她头发白了不少。

张妈脱下塑料手套,把手在脏兮兮的围裙上擦了擦,转过身来,一只手依然捏着旧围裙的裙角,另一只手摸到叶宁背后拍了两下,感受到少年身上传来的那种孱弱的骨感,张妈觉得自己像是抱住了一根带点温度的竹子,不满地撅起嘴来。

“上次不是跟你说了要多吃点?都要高三备战高考了,还是没涨几两肉!”

“您别瞎操心啦,我故意的,现在的女生们就好这口瘦得像柴的风格。”叶宁想起班上几个为了追女孩的男生天天吃水果沙拉,说要瘦下来更有偶像那股少年感,不免觉得好笑。

拜托,人家那是长了张陌上人如玉的脸,你这手扶拖拉机开垦出来的五官,你瘦成骷髅当怪物RPG游戏都不收,只能考虑下灵异恐怖类了。

听到窗外孩子们开始叽叽喳喳,张妈晓得已经到他们起床的时间了,没空再继续逼问叶宁,她脱下围裙就往厨房外面走。

“我去招呼孩子们吃甜点,你闲着没事去看看院长他老人家吧。”说完就不见人影了。

叶宁知道张妈是为了自己能上大学才忙成这样,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只能饿着肚子出了屋。

孤儿院采取的是哥特风格的设计,四栋屋子连成一个方形,深蓝色的斜式屋顶边上都立着高高的尖塔,原本米白色的墙身年代久远,如今爬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翠绿色的叶子占据了一整个的墙面,与当年叶圣陶先生笔下的如出一辙。前些年装空调外机的时候清理过一次,只有老院长办公室所在的那一栋没有铲掉这些植物,如今建筑本来的面目几乎就能看见大门和几面窗户了。

据说以前这里是一个葡萄酒酒庄,由于离街道仅有不到十分钟的车程,环境实在不够典雅,常常会有胡乱闯入的路人,所以就转卖出去,最后到了院长手里被改建成孤儿院。

叶宁从食堂通往院长住的主楼还要穿过一条花园小径,平日里温暖的天气张妈总会带着几个孩子在这里晒太阳,自己低头缝些他们过冬时需要的毛衣,宿舍楼下看门大叔家养的布偶猫都缩在树荫底下。

那是很遥远的事情啦,就好像现在张妈大部分时间都被托管住宿的孩子们占据了,少了心力再坐在树荫底下抱着毛线团一针上来又一针下去,养了布偶猫的大叔也想挣钱,一家早就搬去了更好的城市,长大成人的孩子一个个离开这里,再也没有回来,陪伴他们整个青春的床铺迟早会换上下一个嗷嗷待哺的身躯。只有叶宁、张妈还有院长,见证着物是人非,等到叶宁大学毕业回来当赤脚医生,他也住在这里,变成一只孤独的狮子,成年时会离开狮群独自狩猎,直到觉得自己快要老死的时候才会回到群体里,等待死亡。

除了越加遮眼的爬山虎叶子之外,院长居室楼下的大门一丁点变化也有,仿佛从来没有人走过,老旧的木头门在时间的威势下腐朽了,是几年前的暑假叶宁亲眼看着被拆掉换成了一扇的铝门。

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敞开了,入眼是大理石堆砌成的法式螺旋楼梯,右手边是常年废弃的壁炉,左手边摆着实心红木制成的方桌,一个老人缩在桌子后面的太师椅,刚刚放下手里的茶具。

空气中飘着一股板栗的香味,正好老人将开水冲进白瓷杯子里,陌生的香味直冲上鼻尖,既像板栗又有一股兰香。

“闻出来了?”老人头发花白,却梳着骚包的三七分。

“你不是一直喝的大吉岭吗?我看这颜色不像啊…”叶宁看着瓷杯中的茶汤,黄中带绿,非常清澈。

“弄点给你尝尝,”老人用茶勺取出一些泛着黄的扁平叶子,形状像是麻雀的舌头,拿水冲泡之后同钓鱼时用的浮标一样竖在水里,“黄山毛尖,虽然不是年轻人了,但也要学着换点口味吧?”

院长以前是个北漂的知青,经济重心南移之后回到南方,站在沿海地区发展的风口,被改革开放的东风吹上了天,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二十年前就不操心生意了,在中国各地辗转多年,最后到本地接手了这家酒庄。

或许是为了弥补无儿无女的遗憾,才觉得办这所本地唯一的孤儿院,院长的方针也很奇怪,除了确保你饿不死有床睡之外,上学、买衣服、吃零食这些事情全靠自己去赚钱,年纪小的就帮张妈坐家务,年纪大点的就可以出去自力更生,在院里受了欺负不要告状不要哭鼻子,自己靠拳头打架打回去都可以,一时间孤儿院里尚武之风盛行,好在叶宁是最早一批入住的,不然以他这身板要被揍成猪头。每逢有人问起来,回答就是“我不养温室里的花朵,从这儿出去的孩子应当像这些孜孜不倦的爬山虎”,叶宁常常调侃说他年轻时幸亏是教书的,不然要是带兵打仗,他们这些孤儿就是铁血童子军了。

“可以了,喝吧。”约莫五分钟之后,院长打断了正望着窗户外发呆的叶宁。

“好难喝,”轻轻呷了一口,叶宁发涩的嘴巴里只能吐出这三个字,“这味道太浓了!”

“年轻人就是浮躁,俗话讲‘头道水,二道茶,三道四道赶快爬’,对于我们这种老了的人来说,茶就和过去的人生一样,是拿来回味的。”

你都说了我是年轻人喽,我的人生回味起来就是学生时代还没有个牵过手的姑娘,再往前就是穿着开裆裤坐摇摇车了!

“你有钱你是资本家啊,我是无产阶级劳动者,你追忆起来是人生百味,我追忆是人生苦味。”叶宁这人看起来是个闷葫芦,实际到了让他放松的场合里就管不住嘴了。

“再喝两道,再喝两道你就懂啥叫鲜而不浓,回味长绵了。”院长给他说乐了,止不住地摇头。

叶宁之后依言又喝了两杯,这下真尝出味儿来了,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还真是,回味一下过去的人生,虽然过得不算多姿多彩,但至少避灾免难的,今天还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呢。

想到这里,他就把今天在医院发生的事情和院长交了个底,当然,修改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比如他不是因为长期打电脑游戏而造成的脊柱侧弯,再比如那个患者身上可能藏着病毒的事也没有提,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小宁啊…你对你迄今为止的人生满意吗?”院长一直没吭声,把整壶茶饮完才出此一问,以叶宁同他相处十几年的熟悉,看样子他刚才在脑子里一定做出了某个艰难的决定。

“不满意能咋样啊,又不是打电脑游戏还再能重开一把,”叶宁挠挠头,“我们以前的班主任说是命就要学会认,把书念好才能有机会翻身。”

现在大部分家长和老师的想法都是这样,中国已经过了发展的最高峰,社会在趋于稳定,与此同时阶级的固化也十分明显,底层的孩子试图跨越阶层的沟壑就只有应付教育一条路可走。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今后会有很多条路可以走,但我也不想因此而剥夺你选择的机会。”院长示意叶宁等候一下,自己起身去了楼上,叶宁望着他的背影,发觉即使仍然可以站得笔直,但这些年过去他终究是越来越矮了,果然没有人是不服老的。

从医院出来叶宁的手机就老是在震动,这会儿才有闲工夫拿出来看看。

代练群里的老板又发来了几个代练的单子,好在期限要求都是多达一个月的长单,叶宁没多想就接了下来,刚准备锁屏,就被身后的人吓了一跳。

“拿好。”院长还是这么神出鬼没,一点声儿也没有。以前还住在孤儿院里的时候每次半夜拿手电筒在被窝里偷看鬼故事,张妈的脚步声老远就听得到,每次都能平安无事的躲过去,而轮到院长查岗的夜晚,叶宁没少被吓个半死,他就像是从恐怖小说里直接蹦出来的一样,无声无息地就到了你的床边,然后掀开你的被子。叶宁怀疑这是他以前北上当老师的时候练成的本事。

“这是什么?”叶宁拿过院长递出的东西,一个铅制的手提密封箱,他随意数了数,光是密封标签就足足有六道,中间挂着把大锁,叶宁扫视了一圈也没有见着锁孔在哪。

“你父亲留给你的东西,没有钥匙,据说箱子里还混合了氦气和氢气。”

听到这句话,叶宁托着箱子的手一阵发抖。

都用上了这种保密措施,他甚至怀疑自己老爹可能藏了个核弹发射器在里面,千禧年出生的叶宁,其实你是掌握着数百枚核弹发射权的执剑者,人类文明是延续还是毁灭就看你的了。你说我爹是国产007我都不信,这得是对抗三体文明的人类之光才对,我是要继承他的衣钵吗?

“你记不记得父母是哪一年离开你的?”院长躺回太师椅上,用手抚过额头,原本精致的刘海被弄得乱糟糟的。

叶宁想了想,然后摇头,他记事的时候父母就已经不再身边了。

“是2002年的深秋,一个有浓雾的早晨,我看着你的父亲坐上了那辆吉普车,他摇下车窗和我告别,这一别到今年就是十三年了。”院长的眼里像是起了雾,仿佛一瞬间回到了那个早晨。"我把你抱在怀里,那时你已经出生两年了,和你母亲躺在医院监护室里的时间一样。”

叶宁发觉这信息量忽然有点大,他从来没有听院长说起过自己的身世,他也一直以为自己和别的孤儿没什么两样呢。现在听起来院长和他父母是老相识,所以院长知道父亲为什么失踪吗?还有我妈在医院躺着我爸却坐上吉普车扔下孩子跑路?什么狗屁爱情?

可惜他不忍心打断院长的回忆,所以这些问题都打算吞回肚子里。

“几个月后,你的母亲去世了,没有举办葬礼。”院长说,“你的母亲不喜欢热闹,所以我就将她的骨灰埋在以前那个酒窖入口的榕树下面,你记得的,那块碑的墓志铭还是你题的。”

他记得,回忆涌上来的时候像一面镜子,他就在对着镜子注视着他的过往。还是小学生的他第一次在庄园里乱跑,迷了路,最后被院长找到的时候,他就站在那块无名碑前,说听见有人在叫自己,院长一该往日的啰嗦,没有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整个人一下子软了下来,说你不是刚刚学了诗歌吗?那你就送这个寂寞的人一句诗吧,什么都不明白的叶宁没有诗兴大发,他只是呆呆地和院长站在树下,站到太阳落到了墓碑后面,坠入地平线时,叶宁拉着院长的手说,这块石头,好像一扇没有风会吹的窗户。院长大受启发,第二天就刻下了墓志铭:“这里埋着一扇不能呼吸风的窗户。”

叶宁感到脸上痒痒的,伸手一摸才知道那是两滴眼泪,平日里被同学们笑话惯了,比任何都清楚自己是个没妈的孩子,从来不会为了这事和别的孩子吵架动手,他原本以为自己默不吭声的时候是不在乎了,没想到还会为了这种事情流泪。

“我答应你父亲等到你十六岁,现在时候差不多了。”院长摊倒在椅子上,叶宁才知道院长喝茶时说了谎,哪怕你年过半百,如今有钱有势,回忆往昔依旧是件那么痛苦的事情。

“他为什么要离开,离开我和妈妈?”叶宁把之前吞进肚子的问题又吐了出来。

“为了避免死亡。”窗外的爬山虎叶子在院长的脸上投下一道阴影,“但死亡是公平的,你的父亲蒙受了欺骗。”

“我妈妈身上又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在病床上躺着?”两年,那不就是他出生的时候吗?院长刚说完他就明白了这一点,到现在还在惦记着。真奇怪,明明早就接受了他们已经死去的事实,却还对生前的故事耿耿于怀。

“改天再说吧,”院长转过头,像是累了,“你应该还要回去上课吧?”

叶宁明白自己被下了逐客令,但还是不解地站在他身边,像是在等一场没有彩蛋的电影慢慢谢幕。

整个房间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一分钟过去,叶宁抱起箱子出门,离开了这里。

和你当年一模一样呢…脑海里闪烁着熟悉却遥远的身影,院长睁开眼,回忆的酸涩忽然又堵住了他的咽喉。

第四章:夜奔

校晚自习的时间有点过于难熬,时间还不到九点,叶宁已经是第二次睡醒了。夏天的夜晚要到这个时候正好见黑,抬头望去,窗外月明星稀,小巧的雀类自树上来回跳跃,留下轻轻晃荡的枝桠。

从张妈那里吃掉两大碗加鸡蛋的牛肉面之后叶宁就径直返回学校,期间的四五个小时都是在混混沉沉的睡眠中度过,他现在的作息完全乱掉了,晚自习的时候总是打瞌睡,而熬到放学就马上回了魂般精神抖擞,第二天早上上课又是无精打采,班上坐后排的同学都说自己和叶宁是“点头之交”,因为他们清醒的时候叶宁总是在犯困,脑袋在课桌后面一上一下的。

至于前排的优等生,他们很讨厌叶宁,常常说这人仗着成绩好就在课堂上睡觉,晚上回去就拼了命的学,是在臭显摆。所以他们联合起来,有事没事就喜欢找叶宁的碴,不过好在班上几个富家子弟都愿意给叶宁撑腰,因为每次不写作业出去留堂或者罚站的时候都有他陪着,不大不小的考试里,也只有这尊大神能指望了。

“喂,叶神,”海滨的小县城晚上不暖和,穿着长款T恤的胖同学用百乐水笔戳着同桌的肋骨,“下周就要期末考试了,万一还是按排名分教室,我这个暑假就得泡汤了。”

“现在才操这心未免也晚了,你还不如祈祷学校爆炸期末考试取消呢!”叶宁揉揉自己的太阳穴,睡得太久了有点头痛。

这个小胖子叫周客,父亲是当地的公安局长,母亲家里做进口零食的生意,不可谓无钱无势。去年元旦时的联合考试里,周客碰巧和叶宁分在了前后桌,知晓同窗有难的后者无偿提供了所有科目的选择题,帮助没有几门及过格的吊车尾拿到了那一次的进步奖。周客也够意思,开始在同班同学面前管他叫“叶神”,还包了他一年的网费,算是现在叶宁唯一能说是朋友的人。现在听起来,周客同学似乎有意想要再续一年的网费,就是不知道乙方还开不开展业务。

“叶神保佑我让学校爆炸,叶神保佑我让学校爆炸…”周客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喂,你说为什么有些人情愿去求佛问缘也不自己努努力呢?”他的样子让叶宁想到这个问题。

“废话,当然是自己做不到才想投机取巧啊,像我努力学习一个星期能在考试里多拿几分?还不如趁我爸出差通关我的《猎天使魔女2》!”

“求佛问缘真的有用吗?我是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

“我妈信这些,整天在家说什么业障魔障之类的,我看她讲得头头是道。”

“好像两个词的意思差不多,都指修佛者修行路上的阻碍。”

“嗯…说得不…不对啊,你不是说你是无神论者吗?你还研究这个?”周客发现隔壁桌正在某手游双排的同学瞪着自己,意识到声音出的有点大。

“我平时有看书学习啊,你也少打点游戏为好,游戏能教你什么东西?”

“马的睾丸会随着温度变大变小!这是我玩《荒野大嫖客》学到的。”周客露出一副胜利的微笑。

“事实上你的睾丸也会。”叶宁懒得再和他争辩,因为透过眼角的余光可以看见老妖婆到了窗户外面,平时她总是喜欢在学生视线难以察觉到的地方待上两三分钟,先抓住你的把柄再进来教室,这样她拿学生倾泄自己打麻将又赔了本的愤怒时会更痛快一点。

可是今天不知怎么了,急匆匆的样子让她一度舍弃了自己的乐趣。

“安静!”实际上除去她一个人的声音后基本上算是噤若寒蝉了,“学校有了临时通知,有些特殊情况要交代。”

“最近的治安问题很严重,周边地区发生了多起斗殴事件,就连收留受伤者的中医院今天上午也发生了暴乱,情况很不好。”

听到这儿,叶宁猛地抬头,老妖婆嘴里说的暴乱不就是他的亲身经历吗?

“叶宁,你又有什么问题?”老妖婆歪起头,眼神不善。

“没有。”他摇摇头。

“没有问题就坐好!快当成年人了,还在教室座位上一惊一乍的。”她拧开茶杯,灌了一口水,把卷进嘴里的茶叶吐回杯子里,“说起来,我上午开的假条就是给你去中医院看病吧?”

这下全班的视线都汇聚过来了,尤其是那几个爱传八卦的,眼神像是在打量一头刚出生的羔羊。

“我...我当时,”叶宁装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我因为牙疼得厉害,医院人太多,我就换成附近一家普通诊所了。”

反正把他今天的见闻说出去这帮人也只会嘲笑自己中二病犯了,叶宁还没有牺牲自己来帮他们找乐子的觉悟。

“至少你没有把这些时间拿去泡网吧就已经很给我面子了。”老妖婆总不会忘了讥讽这个他讨厌的学生,可马上又想起来那件让她着急的事,“总之,重点是这些事情蔓延到学校附近了,晚自习上课前就有一个男生被卷入一起群体斗殴,现在人都已经躺进医院了,但凶手却一时半会儿抓不到。”

“校方和教育局沟通之后,决定提前放假。”

“卧槽!”周客忍不住叫出了声,一只肥手兴奋地抓住了同桌的胳膊,“叶神,你是真神了啊!”

讲台下一阵骚动,学生们似乎都对突如其来的通知感到诧异,但这种诧异马上被涌出来的喜悦代替了,每个角落都有窃窃私语的声音。

“你信老妖婆说得吗?聚众斗殴?这种事怎么可能给我们放假!”

“保护学生安全难道不是很重要的事吗?”叶宁低着头,脑袋里却走马灯般的浮现着发生在医院的事。

“安静点!每次发点通知还要在下面吵个不停,再过两年就高考了,还像一群小孩!”老妖婆叉着腰大吼,教室里没有人再敢吭声,“都给我注意安全,作业那些东西会在微信群里分布,逃不了的,现在每个人立刻回家,十点微信群里点名!”老妖婆敲了两下黑板,由于常年握粉笔而粗糙的手沾满了粉笔灰,她拿起保温杯,退出了教室。

她的离开就像是燃尽的引线,刚刚还噤若寒蝉的教室内现在如同悬了一挂鞭炮,大家的讨论很热烈,毕竟这种电影情节般的状况在小城市里可不多见,学生们对于这件事的态度不是担忧,反而是淡淡的兴奋,他们内心里早就期盼有什么东西能打破枯燥的日常,只是这种东西很难由他们自己创造。

等她言毕,周客第一个振臂高呼,把教室的气氛抬上了沸点,男手们大声嚷嚷起来,女生们也忍不住地互相耳语,脸上全是提前迎接假期的兴奋。

完全没有人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大家都习惯了安定,觉得这跟每年夏天告诫他们不要随便下水库游泳的安全通知是一码事,是煞有介事地压抑他们的自由。

大伙载歌载舞出了门,像是什么隆重的宴会散了场,周客被几个平日的狐朋狗友左右驾着出了门,讨论着暑假怎么追到隔壁班那几个漂亮姑娘。

叶宁靠在椅子上,摸着下巴,像喧闹的游戏厅里放进了格格不入的人体雕塑。

在夜路上走了两个小时,叶宁没有找到一家亮着灯的便利店,那些平时不曾熄灭过的霓虹招牌现在都跟落了灰的旧牌匾一样,藏在城市街道的黑暗里。

有人对最近的治安动荡有所顾忌,尽力避免在夜里出门奔波或者经营店铺,这些人在社会的坛子里泡得太久了,能远远地闻到不安定的味道。

学校附件的路口也有老师和警察把守,为了保护学生们的安全,害得叶宁都不敢骑走自己的电瓶车,但在他们这群学生眼里,今天的街上只是不复以前的车水马龙,冷冷清清的模样有点像过年返乡后的世界,和平时也没有太多变化,流血伤人的事件如同发生在另一个城市。

不过还是零星出现了几个路人,都神色窘迫地从街边走过,眼睛在漆黑的招牌上流连。

他猜,这些人心里的想法多半和他惊人的一致——饿。

本地的论坛上很多网友在抱怨,外卖服务暂时关闭了,饭馆和超市今晚也不开门,不会做饭的单身汉们正在被饥饿感折磨。

转过街角,道路上已经没有人影了,只剩下两边路灯不断延伸,一直到路的尽头。

路的尽头,有一扇半掩的卷帘门,下方透出亮白色的光,在昏黑的街头分外惹眼,招牌上分明地写着“便利店”三个字。

因为长时间步行而酸痛的小腿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忍受着胃痛,叶宁加快了脚步。

站在卷帘门前,一股冷气从腿肚子直往上蹿,在这种不算太热的天气里很少有店子会开启中央空调,叶宁放下背包,弯起腰,侧着身子从剩下的一半空间里慢腾腾地挪进去。

冷气在他的皮肤上刺出无数鸡皮疙瘩,叶宁打了个喷嚏,这不是好的预感,他忽然想自己是不是不该进来。

便利店内,叶宁拿下货架上的鸡蛋火腿三明治后忽然使劲地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因为那儿的血管突突直跳,像是藏了一个要孵出来的卵。

叶宁曾经有过这种感觉,就在那架通往地狱的电梯前。

店铺里没有人的影子,这种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通常夜里至少会有一个员工上班,现在整个店里只能听见电器运转时自然产生的噪音。

“有人吗?”叶宁朝里面喊了一声,但是无人回应。

叶宁朝收银的柜台走去,放下了手里收揽物品的篮子,他决定给张妈发个消息,告诉他自己提前放假了,过两天就来帮忙。

“在哪?”一个水墨画风格的头像发来了消息,昵称是“舟上蓑衣客”。

叶宁的微信好友从不加备注,反正他的通讯录里只有两个人,张妈和周客。

“在买生存所必需的东西。”他回复,叶宁自己的微信昵称叫My Retort,直译过来是“我的反驳”。

“快回家!”周客紧接着又发来一条讯息。

叶宁刚看见这条消息,便利店内部传来一阵杂音,听起来像是有人在库房里整理货品。

“有人吗?”手机还在振动,但他没去管周客接下来说的话,一步步朝库房的方向走去。

库房的门半掩着,里面透出微微的光,叶宁先是看着那枚老旧的灯泡,闪亮的钨丝扭曲地狰狞着,散发出古怪的美感。接着他目光下移,看到了一双鞋子。

它的鞋尖面朝天花板,像是在指着那枚灯泡,

“有人在吗?”这是他第三次喊出这句话,当他靠近门口的时候,叶宁忽然听到了几声低语。

“我好饿...我好饿......”

有人一直在重复着三个字,语气让人联想到饿急了的猎狗,在看到食物时会忍不住地在地面上磨自己的爪子。

他探出头,看见两个人,一个仰面躺着,一个蹲在他身旁,目光所及的地方,满是鲜艳的红。

这一刻他的脑子像是过载了,压根看不清眼前发生的一切,好像画质被压缩到极点的旧电影,事物只能留下模糊的轮廓。

那个蹲在地上的人猛得抬起头,炙热的鼻息几乎要扑倒高中生脸上,目光相接,这下他看清楚了,他穿着便利店的红色制服,有一对狭长的眼睛,现在那双眼睛里,叶宁读不到半点复杂的人性,只有单纯的兽欲。

叶宁的思绪全被这一眼瞪出了九霄云外,他本能地后退,目光掠向室外,想要寻求帮助。

没有任何预兆,店员的喉咙深处传来一声低吼,声音不响,但在安静的店面里异常清晰,犹如音乐中半途传出的白噪音,叶宁很清楚,他在表达对自己攻击的欲望。

他的大脑犹如一片荒芜地,随着这一声低吼,人类面对猛兽那种古老的恐惧再次被唤醒,像是荒芜地中的一把野火,灼得他生疼。

好在这种疼痛反而让他变得稍加清醒一些,用目光重新锁住对方的眼睛,紧紧盯着发狂的人。

孤儿院坐落在荒郊野岭,小学时代他就没少遇到野狗之类的东西,张妈告诉他遇到野生动物袭击人时,不要一味的胆怯,最好是盯住它们的眼睛,因为人是直立行走的,在四肢爬行的动物面前显得高大,只要你不露怯,它们很少会主动攻击你。

这个方法果然奏效了,他没有再继续吼叫,也就是说他的行动模式确实和动物无异。

在这漫长的对视中,叶宁发现一个古怪的事,店员脊椎弯曲的程度大得惊人,下巴几乎可以贴近最后一节肋骨,背部高高耸起,构成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姿态,至少叶宁找不到自然界中的生物来类比。

但叶宁忽略了一点,即使他此时的思想真的和野兽一致,他的身体却依旧是实实在在的人类,况且,在动物界,也不乏狼和狐狸这些对于欺诈深谙其道的生物。

当他的脚后跟触碰到陈放在此的旧货架,把将要过期的罐装水果和汽水瓶撞得一阵摇晃时,叶宁突然意识到了骗局,那个家伙就在等他无路可退!

像是在溺水的人挣出水面,叶宁的求生意志让他拼尽全力向左侧滑去,那是门口的方向,待在室内绝无生机。

袭向了叶宁先前所在的位置,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中,货架像多米诺骨牌般接连倒下,很幸运,那些散落的罐头带来了滚动摩擦,本该瞬间起身的追击者失去了重心,叶宁像咬住食物的鳄鱼那样滚过了卷帘门。

撞进浓墨般的夜色里,在便利店的对面,昏黄的路灯下,正在收垃圾的邋遢老汉把点燃的香烟叼在嘴里,像是唇上衔了一支橘色的花,木讷地看着叶宁从门口逃出来,然后深吸一大口,脸上就未修剪的胡子随着这个动作一抖一抖。

搞什么鬼?生化危机吗?危急关头下,叶宁也只能靠垃圾话来给自己打气,很快,卷帘门和人体碰撞的声音昭示着身后的家伙正在步步紧逼。

“开门!开门!开门!”叶宁拐向了附件的民居,疯狂敲打楼下的铁门,企图吸引别人的注意,他对自己的体力并不自信,一味逃跑的话迟早会被追上。

铁门后没有丝毫动静,然而怪人也没有继续追击。

猎人都明白,捕猎不是争强斗狠,而是要尽一切可能放倒你的猎物。

怪人没有随着叶宁拐弯,而是径直冲向对面的老乞丐,老乞丐大概是智力有点问题,依旧抽着烟,目视前方,好像眼前摆了张大荧幕的影院观众。

叶宁靠在铁门上,气喘吁吁,刚才那几十米的冲刺好似升温了他肺里的氧气,现在他呼出的都是他肺泡烧成的灰烬,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个不停,他知道这是周客在不停呼叫他,他本可以接下这个电话说明情况,周客当局长的老子手底下一众好手,指定能把自己救回去。

可惜现在他管不了这么多啦,那个老家伙要死了。

叶宁觉得上帝一定是给他施了什么诅咒,每次他目睹别人的惨剧,哪怕是电影里那种虚构的按部就班的惨剧,莫名的悲伤总会流遍他的全身,害他连看电影时都要跳过主人公尴尬的桥段。

为什么呢?是因为害怕那个尴尬无助的小丑,会有一天是自己吧?是因为看到了自己身上发生惨剧的可能,才会那么悲伤吧?

管他呢...叶宁想,有个作家说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前一种希望别人过得不好,后一种希望别人能幸福,他反正不愿意当前者,哪怕懂得幸福也是有限量,有人幸福就会有人不幸。

比如现在,他要逃,那个人就要死。

离开铁门几步,隔壁的门面就在装修,门口散落着石块,叶宁扑过去,抄起能掂得动的最大的一块,他这学期体育课选的是铅球,这给了他勇气。

人就是这样,有时候会有这种奇怪的潜力,就好像邓肯在奥尼尔面前失去平衡,却用不可思议的手法成功的那个中投。

叶宁单手发力,抛出了手里的装修石材,片状的砂岩打着旋飞向目标,抢在发狂的便利店员扑倒老乞丐之前,击向了他颧弓之上,碎成数块。

这个位置也叫“太阳穴”,据《少林拳》中所言,一经点中,轻则昏厥,重则殒命。

店员头一歪,身体好一阵摇晃,看起来这一下挨得不轻,他发出愤怒的吼叫,仇恨一时间盖过了对食物的渴望,他掉转身子,通红的眸子里流转着恶意,额角的血染红了半张脸。

叶宁这时却想到了库房的那个人,现在还倒在血泊中生死未卜,他突然头脑一热,再不顾上什么人命,用从未有过的矫健扑到了对方,抓着石头的手在路灯的黯光下起起落落,等到他的手臂酸胀,腰子传来一阵钻通时,才回过神来,看到店员的身子像被扒了筋的鱼一般瘫软在地上,整颗头已经被血糊住了,脚底下也忍不住一滞。

老乞丐仍坐在那里,发现倒在地上的人,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活像拿到了玩具的小孩。

“快回家去,你差点死掉啊!”叶宁的语气里带着愤怒,他看到店员的脸,地上的血还在越淌越远,叶宁在想法官会不会判他是自我防卫。

可他刚挪动几步,恰好跨过分开车道的双黄线时,老人孩童般的笑凝固了。

路灯照不到的阴影下,又出现了一张布满兽欲的脸,不比矮小的便利店员,臂膀粗壮的男人张口咬在老人的脖子上,喷出几股汨汨的血柱,仿佛饥饿的灰熊衔住了瘦骨嶙峋的老兔子。

叶宁怔住了,如果此刻他的心情是口做菜的锅,恐惧、愤怒或者不甘是调味的佐料,而主菜是基于眼前现实所涌出的荒谬!

他很清楚,那是颈动脉,人体中最大的动脉之一,破裂之后只需要几分钟内的时间就能带走一条人命,老人温热的血流向地面,几乎积成一汪小泉。

灰熊般的男人青筋暴起,撕下了咬在嘴里的那块肌肉组织,无数细小的血朝四周溅出,垂死的老人发出最后的呻吟,无力地倒下,身下粘稠的血打湿了剩下的半包廉价香烟。

人生就是这样,有时候会有这种荒诞地剧本,就好像在邓肯投出那个看似绝杀的中投之后,费舍尔在最后转身跳投,完成了反绝杀。

第五章:夏蝉疏引

陌生的袭击者满嘴是血,他杵在原地,低头盯着自己的手,上面还残留着把老人钙质流失严重的骨头给捏断的触感,他锁着眉头,嘴角扭曲的弧度露着鄙夷,好像是餐厅里的食客尝到了不喜欢的味道。

男人卸下了老人的一条手臂,像挥舞着一根沾血的木棍那样把暗黑色的血洒得到处都是,隔着半条马路与高中生相望,两个人的脚边都倒下了一具躯体,构成了一种荒诞的对称。

他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脑子反复有一个声音在催着他动,一个血腥的、强烈的声音。

“你...美味!”叶宁听见了他笑了,那笑声好似孩童看见了喜爱的食物。

男人的脸色又狰狞起来,他咧开嘴,森白色的牙齿上沾着鲜艳的红,眼白里的血丝如蔓延如蛛网,他把视线移向昏迷的店员,鼻翼扇动,发现这个人身上和他有相同的味道,马上失去了兴趣,把视线投向叶宁。

叶宁打消了冲上去的想法,他不是盲目的莽夫,光看着这失血量,老人指定活不成了,而且本能的恐惧还在向他的大脑施压,他后颈发凉,可混身却像着了火般,几乎冒出烟来。

一股无能的屈辱像利枪般贯在他的心口,也把他贯在原地。

男人也不着急,慢慢地逼近猎物,叶宁的小腿肌肉在颤抖,不自觉地打着摆子,他想跑,但脚如同灌了铅,他一滑,跌坐在地。

完了...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没能救下那个流浪老汉,现在把自己也搭上了,他抱紧了自己的背包,院长留给他的箱子,还没来得及看看那个不靠谱的老爹到底给他留了什么宝贝。

来世,希望有个美满的家庭吧...

"躲开!"寂静的长街惊现一声咆哮,如同雷雨天砸在附近的炸雷。

叶宁听懂了这句话是对他说的,听话地抱着脑袋,原地蜷缩。街道上,一辆SUV正在飞驰,带着橡胶轮胎喋喋不休的摩擦声而来。

简单粗暴地,SUV在他们几个身位的地方剧烈减速,前轮急摆,整个车身漂移起来,车尾带着集中起来的离心力撞在袭击者身上,男人直飞出去,像个被抛向半空的沾血的破麻袋。

强壮如熊的躯体砸在柏油路面上,同叶宁近在咫尺,他甚至能听见他浑身骨头破碎的声音,颇像他以前帮张妈做饭时,那种掰断黄瓜的脆响。

车门打开,有人麻利地下了车,手上拿着婴儿手臂粗的麻绳,一言不发地就往倒下的男人身上捆。

叶宁抬头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壮汉,身材还被他撞飞的男人不遑多让,脏兮兮的白色衬衫外面套件黑色皮夹克,十分古怪的装束,他古铜的肤色在夜里愈发不显眼,留着厚而乱的络腮胡子,如同是一片长在沙漠地里的灌木丛。

“你在干什么...“叶宁惊疑不定,这个晚上他好像就没遇见过什么正常人。这个人迟早要死的,他对人体医学的了解不少,伤成这样子基本上脏器都破裂得七七八八了,只是生得强壮点而已,人还是人,又不是真的熊,都这样了还费劲绑什么呢?怕他诈尸啊?

陌生人一脚踏在袭击者的屁股上,使劲把绳子勒紧,然后打上一个半结,又从车的后备箱里拎出一桶矿泉水,拧开盖子便一股脑浇在袭击者身上,麻绳这东西吸水会鼓胀起来,增加麻纤维的韧性,俗话说“麻绳遇水,活人就鬼”。

叶宁转过头,沉默地看着死去的老人,半包红双喜从他的身上掉了出来,被他的血沾湿,烟盒子皱皱巴巴的,看样子是留了很久,他蹲下来,用袖子擦去上面的血,把盒子塞回老人的衣兜里。

他不是第一次看见死人了,他在孤儿院时就参加过很多次葬礼,有老人的,有同龄人的,也有的比他年纪还小,每次都很平静,就像现在。

死亡是平静的东西,叶宁觉得,因为死亡来得太快了,快到让人来不及吵闹。

“这个也是发狂症?”陌生的男人盖上后备箱,指着另外一个不省人事的家伙,语气冷静得出奇,叶宁不禁发现刚才的尸体不见,新鲜的血一路滴到车的后保险杠上。

该死!这个疯子把尸体装上了后备箱!叶宁退后两步。

发现叶宁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杰作,男人从衣服的夹层里掏出了一个皮套子,居然是一张警官证,男人叫赵阔,是来自直辖市公安局的刑警。

虽说不清楚这个半路杀出来的警官走的什么路子,但在这个疯狂的夜里,没有比人民警察更好的依靠了,叶宁打消了戒备,两个人的距离靠近了些。

“发狂症?”叶宁重复了这个词。

“他袭击了你,然后你动手反击?”赵阔弓着背拿掉店员的鸭舌帽,拨开头发,露出他被砸扁的颅骨,透过破裂的皮层组织还能看见粉嫩嫩的脑浆。

叶宁只能老实承认,看着警官用手机拍下照片,然后在店员枯枝般瘦弱的身体上搜索证件和手机之类的物品,奇怪的是,他身上什么都没有。

“便利店里还有一个受害者。”叶宁指着马路对面,这时街上路过了一辆比亚迪,载着一对夫妻,他们摇下车窗,看到现场的血迹后眼底里满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叶宁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老实地挪到了赵阔背后,低着脑袋。

赵阔把刚放回去的警官证又掏了出来,告诫他们最近不安全,赶快离开,夫妻俩发现是警察后也松了口气,踩下油门离去。

“第十二个,”警官抓着老人的脸,按下手机里的快门,又把目光放向了便利店的位置,“那里面是第十三个,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叶宁不觉得他说的“我们”里面包含他,他现在正忙着查看周客的留言,小胖子说今天晚上警察局的报警电话都要打爆了,叫叶宁赶紧回家。

他刚想回复对方说,他已经见识到了,却迎上了赵阔劈头盖脸的问话。

“你为什么不在你的出租屋里?”赵阔比叶宁高半个头,浓密的胡子几乎要蹭到他脸上。

“我...我就想出来买个吃的。”

“出来?你从学校出来就一直在街上荡吧?”

“你怎么知道?”叶宁没忍住,脱口而出。

“先上车,”赵阔钻进驾驶位,急不可耐地点火挂挡,“路上再讲。”

叶宁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空寂的街道口,打开副驾驶的车门,SUV的底盘很高,他要像跨过一条矮小的栏杆般抬起脚,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的鞋跟前沾上了不少的红色血迹,片刻前的经历仿佛又回到了他的胸腔,他的心跳得很快。

“你怎么了,不舒服?”赵阔猛打方向盘,在道路中央掉头,发现坐在一边的高中生手抖个不停。

“没事。”

赵阔没再继续问,毕竟这个孩子刚刚砸破了一个人的头,感到害怕再正常不过。

但只有叶宁才知道,他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那种打破了枯燥与常规的...兴奋。

“能满足我的好奇心吗?警察叔叔。”叶宁注视着窗外,街道上依旧没多少人,机动车倒是络绎不绝,不过大多都是车身漆成白色,闪着红蓝相间的警示灯。

除了电脑屏幕里的洛圣都,叶宁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警车。

“本城出动了所有的警力,今天晚上一共有十三起恶性伤人事件。”赵阔也在观察着窗外,一只手操控方向盘。

“十三起...全部都是这种...嗯...发狂症?”

“是啊,说实话我也是头一次看见。”

“学校通知里让我们提前放假的理由是斗殴事件频发...”

“那只是随便糊弄你们的借口,要是我们警方通知有人发狂像丧尸那样吃人,你们这些臭小子会相信?老实说,我们队里到现在还有人觉得这是配合剧组演戏。”赵阔点上一根烟,青色的烟刚从他的口鼻里飘出就被窗外疾驰的风扯走。

“我们会相信的,还会在自家后院里种满豌豆和卷心菜。”叶宁撑着头,还在思考那个可能性。

“如果你在想中医院里那个奇怪的病人的话,我只能说你猜对了。”警官无视了他的冷笑话。

叶宁猝不及防地坐直了身子,瞪大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狂热,“你是说,发狂症的源头就是那个病人?”

“嗯,而且那个病人其实在昨天夜里就被送到医院了,有个缺德的医生私底下研究了一晚上,第二天才通知院方。”

“那个医生怎么样了?”叶宁觉得这种家伙应该抓去坐牢。

“暂时保密,下一个问题。”大概是觉得无聊,他现在乐意陪高中生玩你问我答的游戏。

“你是怎么知道我不在家的?还有你为什么要找我?我们现在又去哪?”

“等等,你这问题太多了,我现在只回答第一个。”

“行吧。”叶宁扫兴地把眼光又移回了窗户这边。

“是你的班主任啦,她打电话报警了。”

“老妖婆?”

“喂,对你的老师放尊重点。”

“她为什么报警?”

“因为你没有在微信群里回复他的点名。”

“该死!”叶宁暗骂一句,他把那个微信群设置成免打扰了,每次都是周客提醒他去回复点名的,但今天事发突然,周客把这事也忘了。

“我就调了几个路口的监控录像,才发现你就是中午目击了电梯坠落的那个学生。”赵阔右手夹着烟,把宽厚的手掌放在叶宁脑袋上揉了揉,“别小看了她们这些为人师表的,可能平日里讨不到你的喜欢,但真会操心你这条小命的人这世上可没几个人。”

“所以你是来抓我回家的?”赵阔的手上有很厚的茧,蹭得他头皮疼。

“差不多吧,你在医院里应该看见了吧?”

“看见什么?那个病人么?我没看见他啊。”

“是那个姑奶奶。”赵阔好像想起来什么不好的事情,叼着烟的表情有点难看,“她说当时有个人看见她了我还不相信。”

姑奶奶?叶宁一下子想到了电梯井里的女孩。

“是她啊。”叶宁突然听见自己心跳得厉害,见鬼!好歹单身了十几年,怎么连人家姑娘的脸蛋都没见着就这么不争气啊!

等等,叶宁忽然转头看了赵阔一眼,这人刚好在路口等红灯,把燃烧完的烟蒂扔到车外,那股心跳声越来越强烈了,不对,那不是脉搏或者心跳的声音...

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敲门。

车尾传来了沉闷的响声,这次赵阔也听见了,当叶宁还在纳闷是不是车底盘卡了东西,他就已经变了脸色,也顾不上交代叶宁,挤到副驾驶前,从手套箱里掏了什么东西,着火般下了车。

叶宁愣了两秒,虽然赵阔眼疾手快,但他还是看清楚了手套箱里的东西,一把92式半自动手枪。赵阔飞速地下了车,走向车尾,随后而来的叶宁注视着他打开后备箱,动作简直可以说是粗暴。

随之而来的一幕让叶宁吃了一惊,浑身是血的男人蜷缩在后备箱,被麻绳捆缚的身体里却不断挣扎,那个如同敲门的闷响就是他用脑袋击打车的后盖而发出的。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眼前的男人被SUV撞得飞了出去,全身上下一大半的骨头差不多都错位或者破裂了,是什么支撑他做出这些动作的?除非他觉醒了武魂,这武魂还得是蜗牛那种软体动物。

叶宁想要从警官脸上读到他的看法,那对粗犷的眉毛现在微微皱了起来,其实赵阔心里也拿不定注意,有人告诉他发狂症比普通人抗揍,要他下手重一点,可是现在看来,已经不是抗揍点那么简单了,这个家伙威胁到了公民安全,赵阔觉得自己有权把他击毙。

“上车去,这可不是小孩子该看的东西。”警官用大人特有的威严驱赶叶宁,高中生再次不满地移开了目光,回到副驾驶位。

赵阔没再多想,退后了几步,避免血溅到衣服上,接着打开了92式的保险,枪口直接指在男人的脑门上,男人张着嘴,想要用还沾着碎肉的牙齿噬咬他,他盯着那双野兽般的眸子看了几秒。

“蹦!”

枪声在空寂的夜里飘出去老远,不过市民一般不会联想到这些,毕竟枪击出现在中国城市的机会可是微乎其微。

男人不动了,赵阔满意地咧开嘴,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动摇不了他对手中枪的信赖。

回到驾驶位,无视了叶宁询问的眼神,赵阔一个劲地开车,显然刚才发生的事多少给了他动摇,他急切地赶往目的地,不再像之前那般悠闲地等待绿灯。

“特殊情况,平时我们可不像这样,那群电影里的外国佬才干这种事。”沉默了好久后,赵阔才觉得要解释一下,但叶宁早就抱着自己的书包睡着了。

他叹了口气,决定等小屁孩醒了再解释一遍,他可不觉得拿着枪打人和不遵守交通规则符合任何一种英雄形象。

叶宁是被剧烈的颠簸弄醒的,SUV在漆黑的土路上奔行,政府的建设项目还没扩张到这一带,周围到处都是农田和大棚,连照明的路灯也见不到,唯一的光源就是两盏车灯,远远看去,他们现在就像是提着一只巨大的灯笼在移动。

有股莫名的熟悉感,叶宁在困倦欲睡中这样想着,他打了个呵欠,拿出手机查找地图上他们的位置,跳出来的结果把他的睡意弄走了一大半。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还有我们为什么会来着?”叶宁搞不懂状况,只觉得头痛得厉害。

“哪来这么多为什么,我们当警察的又不会害你。”赵阔猛打方向盘,离心力差点把叶宁的脸拍在玻璃窗上。

“看电视里你这种神经大条的警察都会有个搭档,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叶宁说。

“我女儿都知道电视播的都是假的,还有你别再说为什么了。”赵阔在一片空地上停车,熄火、拔钥匙、下车,“你们院长的酒堡是个大到离谱,我隔着老远就能看见了。”

顺着赵阔的目光,叶宁也看见了,越过夜色下的重重阴影,有一座不高的山,月光把轮廓影影绰绰地描绘出来,山腰处,一栋宽敞的自建别馆还亮着光,如果说先前他们的车灯好比灯笼,那么眼前的光景就是月亮,醒目却不刺眼。

“前面的路车子开不上去,走上去也就几分钟时间。”赵阔拍拍叶宁的肩膀,然后独自走到前面带路。

夜幕中飘着寡淡的云,仿佛是被一把刷子刷成了蓝黑色,拥有印象派画家笔下那种油彩的质感,可是颜色涂抹得不够均匀。

在光污染不是很严重的夜晚,天空会很美,美到能让他暂时忘了发生的一切。

叶宁跟在赵阔后面,耳边满是虫鸣,像是掉进了昆虫类的音乐会现场,他从小就讨厌虫,只能辨识出蝉的声音,因为小时候聒噪的蝉鸣老是打搅他的午觉。

他听说蝉的一生几乎都是在地下度过的,生命最后的半个月里才会露头,然后不知疲倦地叫,直到寻到配偶,或是死去。

人也是如此,不满足于安逸的话就要不断去发出声音。

而他没有看到,走过脚下曲径通幽的小路之后,迈入那扇大门时,趴在树干上的蝉从蛹里钻出,即将展开它的双翼。

第六章:伊于胡底

通往宅邸的大门打开了,两个影子站在避光的暗处,看不清面容,但嘴里吐出字句的声音洪亮有力。

“赵队!”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

“你们把车后备箱里的那具尸体抬出来,然后稍微清理一下,随便怎么搞都行,完事之后送进来。”赵阔吸了口香烟,脚下的动作一刻不停。

“马上就办。”说话的那个正了正帽子,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暖色的灯光下泛起金花,一看就是已婚男士,另外一个年纪轻轻的,看上去像是刚从警察学校里出来的学生,跟在前辈的后面,无声地颔首。

他带着叶宁走过了一条鹅卵石小道,宽度大概够三个人并肩而行,夜里的空气远比白日里潮湿,豆大的露水珠子挂在青石板上,一路延申到视野的另一头。

又步行了约有三分钟,登上一段向上的大理石台阶,一幢遮蔽了半边夜幕的建筑物冒了出来,叶宁明白了先前在山脚下瞥见的不过是其中一部分,别馆在宽度的体量上极力拓展,使得扁而长的两端被红树林的阴影遮蔽了,直到如今方才显出其宏大的真面目,屋顶的灯饰让整个建筑看上去庄严肃穆,像是一座隐蔽在山上的教堂。

“这栋房子原本是个酒店,是很久之前一个外国商人建造的,可惜我们这儿的旅游业一直不温不火的,生意不景气,过了几年就入不敷出了。”赵阔扫过那些精美的人工浮雕,即使之前打量了好几遍,但眼底里还是闪烁着对纸醉金迷的赞叹,“你们院长趁着这几年的发展势头,把这块地盘下来,改造成了现在的酒堡别墅。”

叶宁听到这些话并不觉得惊讶,院长在他眼里一直都是精美的商人,身体的衰老和孤儿院里的那些琐碎还绊不倒这只老狐狸。

院长没有将原先荒废的酒店完全推平,而是把位于第一层的大厅改造成酒窖,用大理石台阶封闭起来,再把往上的三层成别墅。

“进去吧,有人在等我们。”赵阔把香烟掐灭,对于这栋奢华的建筑物他多少带着点敬畏。

楼顶的钟塔这时忽然响起青铜摆件沉重的敲击声,反复出现了十二下,每一下好像都放出了一只声波的幽灵,在偌大的花园里游荡,最后钻进叶宁的耳朵里,清楚无比地对他宣告了午夜的到来。

推开门,目光通过长长的走廊,发现一层是会客厅,并且出乎意料的简约,没有想象中复杂的吊顶和雕花,墙上也没有什么欧洲宫廷爱用的石膏线,就像是寻常人家的主客厅,用壁炉取代了电视机,然后挂上一副后现代派的油画,放着瓜果和蜡烛台的石桌同铺在墙面上的瓷砖在颜色样式上互相协调,这种布局让人觉得舒心,像是美剧里那种温馨的聊天室。

房间里没有开灯,柔和的烛光勾勒出三个人的影子,除了那个反复在窗台前渡步的消瘦男子外,其余两位背对门口而坐,像是在争论什么。

“你知道所谓'本我'吧?杨医生。”说话的是个女声。

“心理学不在我的所学习的知识领域之内,”窗口的男子做了一个相当有力的手势。“愿闻其详。”

“顾名思义就是人格回归了本初,只保留了最原始的本能,比如说生物性冲动和欲望,那是无意识的生命力量,它不理会社会的准测和道德约束,唯一的要求是获取快乐、避免痛苦。”

“你的意思是,染病的个体袭击人类是在释放本能?”

“是的,原始的本能,暴力和嗜血。就好比袭击人的动物,我们当然有权击毙。”

“可它同时也是生物学上的奇迹,你却用电梯把它砸成了肉饼!不可理喻!”男子激动地瞧了瞧玻璃。

“那是因为你把它藏起来私底下研究了一晚上,你难道不怕疾病扩散,危害其他人的安全?”女声听上去平静得多,显得游刃有余。

“我至少做好了该做的隔离措施,而你呢?小姑娘,你在人流拥挤的医院里摧毁了一架电梯,造成了十几例不同程度的受伤!”

两个人争得不可开交,倒是坐在女孩身边的人在听到了黑暗的走廊那头,传来了赵阔和叶宁的脚步声。

“赵警官回来了?那就把灯打开吧,黑漆漆我这个老眼昏花的家伙可受不了。”他用这种喧宾夺主的方式暂停了这场争辩,按下了墙上的开关。

隐藏在墙角的灯管悉数亮起,现出黑暗里的身形,两拨客人互相打量起来。

率先站起来的是一位打扮得体的中年男性,面色和蔼、彬彬有礼,看起来像是老管家一样的角色,赵阔叫他服部先生。

服部这个姓是日本古代望族秦氏的分支之一,而秦氏恰好是从中国渡海过去的移民,按理说,这群人指不定千百年前是一家。

“赵阔,事态没有变得严重吧?”窗边的男人穿着蓝白相间的条纹衬衫,约莫三十来岁,着急地扑过来抓住了赵阔的肩膀。

“杨智你别激动,我们已经疏散了大多数聚集的居民,目前暂时控制住在了十三起伤人事件。”赵阔和他是高中同学,习惯了直呼其名,不像外人那么客套。

医生松了口气,消瘦的身体倒进了牛皮沙发里。

叶宁望着沙发上的女孩,她穿了白色的丝绸睡衣,肩上披着酒红色的小西装,头发乌黑光亮,显然是刚洗完澡。不得不承认,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同龄人,光鲜的像个太阳,每一张注视她的脸都会热得发烫。

“我叫金媛溪,目前在日本留学。”女孩站起来向叶宁递出右手,她刚刚发现叶宁在观察自己。

“叶宁...你好。”高中生礼貌地握住她的指尖,低着头,不敢看她白皙的脖子,害怕会忍不住心猿意马。

但是女孩似乎不这么想,她凑得很近,近到叶宁能闻出水蜜桃味的发香。

叶宁浑身紧绷了几秒,终于等到她抽出手,坐回沙发里。

屋子里一下又安静下来,叶宁被赵阔拉着坐下,左手边是金媛溪和服部先生,对面是杨医生,大家成三足鼎立之势。

“我想我们还是继续讨乱刚才问题吧?”杨医生忽然打破了平静,他看了赵阔一眼,“我叫你帮忙的事怎么样了?”

赵阔从果盘中揪下一颗青提,不急不忙地说,“哦,在后备箱里呢,我让我的同事抬上来。”

医生满意地一笑,目光在叶宁脸上稍作停留。

“你们讨论的'本我'...是由弗洛伊德提出的那个心理学名词吧?”叶宁正对着医生的目光。

“听上去你像是有看法?”医生挑眉。

而一旁的金媛溪把长发撩到耳后,也向这边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

叶宁受不了这副表情,明明和她年纪相仿,但举手投足间充满了贵族般的压迫,那种凝实而优雅的气氛,让他看上去像个误入此地的乡巴佬。

“失去了人性的控制,这种存在是无法回到社会的,况且对其他人的生命安全存在威胁,如果换作我,我会选择诛杀它们。”他咽了口唾沫,让自己的语速尽可能快一点。

他没再继续看金媛溪的表情,把头扭向医生那边。

“有意思,这小子从哪冒出来的?”杨医生问赵阔。

“他是两起发狂症袭击的目击者,并且杀死了其中一个病人,”赵阔咀嚼青提的嘴顿了顿,然后补充道,“用石头砸的,颅骨都被砸开了。”

“然后呢?”杨医生没在乎话题转瞬间切换了角度,目光炯炯地瞪着赵阔,像一只等待路人投食的猫,他浑身上下的每个器官都看上去没什么活力,唯有这双眼睛,让小个子医生能给人烙下一个精明的标签。

“然后它就趴着不动,死了呗。”

“你有确认过它的脉搏和心跳吗?”

“先不说永久脑损伤,光是那出血量就足够杀死一个成年人了,况且那个人的身体素质很差。”叶宁插嘴道。

“难道你觉得...它没有死透?”赵阔瞪大了眼,他脑子里现在想的是,那个男人被撞飞后仍然在后备箱里扭动的样子。

“据我所知,杀伤力一般的现代武器都奈何不了它。”医生用手指比出一个手枪放在额头上。

门口的走廊传出一阵脚步声,杨医生兴奋地咧开嘴,今晚的主角终于到了。

“不是叫你们清理一下尸体吗?”赵阔说。

“赵队,不是我们不想,是...”把这个魁梧的家伙搬过来属实是件累人的事,两个警察满头大汗,可他们一刻也不想敢停,“这具尸体在呼吸。”

所有人都能看见,被放置在红木地板上的男人,额头出开了一个血洞,而现在粉红色的血肉在旁边不断蠕动、收缩,像是迁徙的虫群。

“叮铛...”血染红的弹头被愈合的肌肉组织挤了出来,在地板上滚了好远。

“这不可能...”赵阔喃喃自语,眼前超出生物常识的现象打破了武装人员的自信,身旁是面无表情的服部和金媛溪,角落里的杨医生咬着大拇指,脸色因为兴奋而涨红。

叶宁发现他两侧的冈下肌也开始出现隆起,像是注满水的鼓包,和那个便利店员的症状一样,他怀疑接下来就是脖椎不正常的弯曲。

“你不是研究了一晚上这种怪物吗?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赵阔沉不住气了,男人胸膛的起伏越来越明显,氧气会让细胞变得更加兴奋,赵阔都可以想象出他挣脱绳子的画面了。

“我第一个注意到的就是超常的恢复力,足够打破生物界现有的常识。”医生搓动手掌,肯定地说,“逆向推导的话,我认为是一些不属于他的入侵基因导致了染色体的重组,虽然无法完全掌握其中的奥秘,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形成了某种基因,能表达携带自愈因子的蛋白质,加快了生物细胞的愈合。”

“那他怎么突破海夫利克极限?短时间内想要达到这种程度的自愈,细胞分裂的次数难以想象。”根据海夫利克极限,每个细胞至多分裂五十六次,之后就会自行产生毒素凋亡。

“我无法解释,孩子,”杨医生向叶宁投去赞赏的眼光,“但你要知道生物界是存在理论永生的动物。”

“端粒酶...”

“科学的尽头是神学,也许我们只能用奇迹来形容了,我这辈子的愿望,就是向这个尽头多靠近几步。”

旁听的金媛溪对这段话嗤之以鼻,从果盘拈了一串葡萄,一颗一颗塞进唇里,咽下果肉,吐出蓝紫色的皮。而赵阔没上过学,听不懂这两人在瞎掰扯啥,但并不妨碍他提出问题,“那你注意到的第二个点是什么?”

“心理,也就是先前我和金姑娘讨论的问题,这种病人似乎失去了身为人类的自控力,行为无限接近于动物,连言语表达能力也失去了。”

“等一下,你说失去了表达能力?”叶宁又发问了。

“没错,只会进行一些无意义的吼叫。”

“可是我明明听见那个店员说好饿,甚至这个男人...他说我是美味。”

这番话让在座的各位立场反转了,先前大为震惊的三名警察只是点点头,就像上课时有同学对老师的解法提出质疑,没什么好奇怪的。

反而是金媛溪一改刚才慵懒的姿态,同服部先生对视一眼,都读到了彼此眼里的异色。

“你说,它称呼你为‘美味’?”现在轮到医生发问了。

“而且他抛下了被他咬死的老人家,准备攻击我。”

“等等,这似乎让我明白了什么,”医生翻开一本笔记,“我发现的第三个特点是它们的饮食,从恢复力上就可以看出它们的生理机能远超常人,所以所需的能量一定是常人的数倍。”

“从今天的案例和服部先生提供的资料来看,它们只喜欢吃红肉,也就是生肉,更可怕的是以人类为食,为此它们会袭击人类,可又不是袭击每一个见到的人类,我猜想它们是只有在饥饿的情况下才会攻击猎物,而饥肠辘辘时,它们也会啃食其他动物。”

“但是从生物的本能来看,它们就只会猎食吗?不对,动物也会追求愉悦,比如喜欢接受抚摸来获得安全感,就像哈洛的母猴实验。”

“所以我认为,发狂症患者为了获取能量会袭击和啃咬人类和动物,而处于温饱状态后,它们就会选择寻求‘上层建筑’,也就是所谓的美味,像是你这样具备某些特质的人类,至于为什么这种特质是什么,以及为什么会优先食用人类...“医生抓挠自己的头发,好像杂乱的思绪变成了他头发里的虱子,他一下子蹿回窗台前,像是那里的风可以把虱子吹走一般,“难道是人身上分泌的油脂有吸引他们的气味?还是说对形体相似的生物抱有特殊的敌意?”

每个人都能看出来他状若癫狂,恨不得抓绕自己的心肝。

“夜深了,我看还是明天再说吧。”赵阔受不了老同学这副样子,赶紧打断了他,让两个同事将有些兴奋的医生送上二楼,那里把以前酒店的客房改造成了六间卧室,分为两个套间,他们三人就占用其中一个。

明面上是保护杨医生的安全,同时也是光靠着这些言论,警方还不能断定医生和忽然出现的怪病没有联系,需要监视。

“徐益先生叮嘱过了,今晚我们都睡在这儿。”赵阔小声告诉叶宁。

叶宁知道徐益是院长的名字,不过许多年没人这么提起过了,本地人议论他时都绕不开那座富丽到堪称地标式建筑物的孤儿院,因此都喜欢称呼他一声院长。

“赵警官,我似乎也拜托了您一些事。”半天没开口的服部先生微笑道。

赵阔点点头,脸上不易察觉的疲倦,但很快被严肃的表情代替,把一张夹着身份证的档案表推向茶几的正中心。

“这是那个孩子在寄宿家庭时的档案,一直保持到中学时代,我们采访了他中学的同学,据说接近毕业他就辍学流窜在附件的县市内打工,最近有人见到他是在去年年底,有人在海边的码头见过他。”赵阔摊开档案,翻出身份证背面的人脸,“这是他最后办过的一张证件,现在已经过期快两年了,他现在的长相估计与这上面的有很大差异。”

“所以那个码头和我们白天调查到的那个...”金媛溪也发声了。

“就是同一个,位于一个海港边的小镇,距离中医院里那个病人的出生地不到十公里。”

“看来,我们需要一探究竟了。”三个人都把目光投向角落里的男人,仍然没有苏醒过来,但呼吸沉稳有力。

叶宁盯着他的脖子,等待着那节脊椎弯曲的迹象,他下意识地想到了那些化蝶的蚕,在沉睡中积攒力量。

“叶宁君,你是这个行动里重要的一环。”服部先生忽然打断了他的畅想。

“我?”叶宁抬起头。

“是的,我请示过徐益先生的意见,他说一切取决于你。”

“你们也认识院长?”看到服部先生颔首,叶宁继续道,“也就是说,我不愿意的话,你们也不逼我。”但他一想,好莱坞电影里那些威胁主角的反派似乎也是这么说的。

服部自然是个老江湖,所以他懂如何拿捏这少年的心思,他放松姿态,刻意让自己现在柔软的皮革里,翘起腿,把两只手叠放在上面,左手前伸,神色似正在垂钓的姜太公。

“早些年我有幸同令尊共事,是段让人怀念的日子。”

“你见过我父亲?”叶宁紧紧地抓住沙发的扶手,他知道,现在愿者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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